廉政瞭望:巴山深处的憨厚背影 景龙呈

来源:廉政瞭望浏览:117358次发布时间:2018-08-06 分享至:

巴山深处的憨厚背影

——追记通江县委第二巡察组副组长景龙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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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龙呈生前在土门村“摸黑”了解村情。

7月20日,入伏第三天,天热得发了狂。太阳一冒头儿,地上就像下了火。巴山深处的通江县,似乎被日头点了穴,人,连同山、水、草木一起僵滞了。唯有飞驰在山路上的越野车发出的油门声,差可安慰烈日炙烤下的焦躁和不安。

从早上7点半到上午10点,挂在山腰上的道路被时间一米一米甩在身后。大上坡大下坡交替出现的路上,时而突遇不到75°的急转弯,时而碾过一段砂石,时而溅起一滩泥水……两个半小时的山路,如同一部加长版的战争影片那样跌宕起伏。我们追寻着景龙呈曾经的足迹,寻找他在巴山深处一条条山路上留下的日渐渺远的背影,触摸着他留在这片红色热土的深刻印迹……

脚下这条道路,是县城来往文峰乡的唯一通道,崎岖、陡峭。从2015年9月到2017年5月,景龙呈在山梁上一个名叫土门村的小山村当了近两年的第一书记。他在这条山路上往返了多少趟,没有人知道。

踏上土门村的土地,几乎每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的人都赶忙将眼珠转动了几圈,好让这俩“圆球”在眼眶里尽快复位:“这样的道路,多跑几趟,结石都能治愈。”

“三年前,老景也是在这儿像你们那样走下车来的。”村委会门口,村主任潘庆泉喃喃地说道。突然,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噎住了,隔了好一会儿,艰难地吐出一句话,“贫困的帽子今年就要摘掉了,老景看不到了吖!”说罢,两颗泪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滑向腮边。

潘庆泉今年59岁,他口中的“老景”实际比他年轻17岁。他说这个“老”字,原是为了鞭策景龙呈要与村民打成一片,要他“把根扎进土门村”,做一名“老农民”。 

其实,潘庆泉多虑了,景龙呈远比他想的更“农民”。

土门村窝在一道山梁上。从某个谷口间或扑来一阵热浪,才叫人清楚地意识到这里的海拔高度不一般。

“你们从山下来的?”听到对话,一名在村里打工的中年妇女从厨房里钻了出来。说是厨房,实际是就着村委会的南墙搭建的半片板房。中年妇女名叫李丽,和丈夫随建筑队在土门村的建筑工地上上打工。

李大姐见我们渴得舔嘴唇,忙找水给我们饮用。找来找去,也没找到瓶装水。可巧,输水管道出了问题,自来水也没了一滴。她很是难为情地指了指厨房里的那个巨大的水桶:“这个,你们喝不下去吧?!”

记者伸头一瞧,那水很是浑浊:“你们就喝这个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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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门村村委会南侧的简易小厨房里,大桶里盛放着浑浊的水,这是停水时大家的饮用水。 

“现在比以前好多了,平时都能喝上自来水。估计是你们今天运气不好,碰上没有自来水的时候了。”嘴里说着话,大姐手上的活儿一点没搁下,一个土豆已经“脱掉了外衣”,“景书记刚来那会儿,村里只有这样的水。他就喝这个。他那样一个城里来的干部,竟也喝得下去。”

看到记者拧着自来水龙头查看,大姐凑过来,凝神端详了好一会儿:“听说这是景书记带人安装的。可他没怎么喝上这里的好水。”

说话间,分明有两行泪水从大姐脸颊流了下来。她忙转过身去,费了好大劲,挤出来一句带着笑的话:“油烟迷了眼睛,你别见笑。”

门外,砖块搭建的简易灶台下,木头还冒着烟。记者原以为是当地人喜欢吃柴火饭。细问之下才得知,昨晚村里就断了电,我们到村前不久,线路才抢通。留着简易灶台,“以备不时之需”,也是景龙呈的主意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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厨房门外的简易灶台,停电时供大家做饭用。 

景龙呈到土门村后,通过多方争取,村里供电有了很大改善。为预防森林火灾和减少烟尘排放,景龙呈倡导乡亲们使用电磁炉和燃气灶等电气化设备。

然而,村里为什么还有这样的的简易灶台呢?

这是因为土门村的扶贫易地搬迁工程建筑工地附近,有一段时间不通水电。为了保障大家的饭时,不耽误施工进度,简易灶台应运而生。乡亲们说,景龙呈时常和大家吃住在一起。大家认为灶台是土门村艰苦奋斗岁月的见证,一直没舍得拆除。现在,听说景龙呈“人不在了”,大家更舍不得拆除了,“留个念想”。

除了电,最令乡亲们心心念念的就是水:“山太高,村子太偏远,停电停水不是稀罕事儿。”

囿于海拔高度和地理位置,土门村辖区内及附近水资源十分匮乏。在此之前,村里曾通过国家项目、社会组织、个人捐赠等各种渠道解决土门村用水难问题,都由于水源缺水,未能彻底解决。经景龙呈和村干部们连续几年的筹措,这个问题距离彻底解决已经不远了。

对地处高山山麓的土门村来说,有了水,就有了希望。对村民们而言,景龙呈来了,大家对脱贫奔康就更有底了,因为景龙呈早已把自己当成土门人:“谁会对自己的家不倾尽全力呢!”

村民蒲正炳今年已届花甲,他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,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大大小小的干部,然而,当他那天看到脚踏胶鞋、身着迷彩服、肩挎一个军用水壶的景龙呈到家里走访时,还是被“惊”了一下:“晒得满脸黢黑。要不是听他讲政策为自己答疑解惑,怎么都不会相信他是个干部。”

蒲正炳是土门村的异地扶贫搬迁户,新居就在村委会旁边。他说,景龙呈为解决他建房的问题,跑断了腿、说破了嘴。

与蒲正炳新居几乎一起纳入工程建设的还有土门村的办公阵地。 

土门村“太偏了太穷了”,几十年来,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。以往,每逢村里开会,村组干部就带着乡亲们找一片空地,大家坐在石堆上,用潘庆泉的话说,“丢人啊!老景来扶贫,不光扶老百姓,也是扶村干部。”

为了让乡亲们尽快住上新房、村干部尽快搬进办公场所,工程过审后,景龙呈就到各处找车辆运建筑材料上山。可是,连续跑了好几处地方,司机只要一听说要往土门村开车,个个直摇头:“那条路——我们不敢上去啊!”

景龙呈回到村里,看着满怀期待的乡亲们,一跺脚:“咱们先把路修起来!”说完,他抓起身旁一个背篓,就钻进了松树林。不一会儿,乡亲们看到他背着满满一背篓石头走了出来,一块一块铺在路上的坑里。

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乡亲们呼啦啦各自散去了。村干部不禁暗自叹气。然而,才一会儿,乡亲们背着背篓一个接一个又回来了。大家在松树林和道路之间你来我往、你追我赶。没过多久,路面就填平了。材料终于运进村来。

一边儿是村民的异地搬迁房屋,一边儿是村级办公阵地,景龙呈和乡亲们赛着干活儿……半年以后,蒲正炳等人的新居和村级办公阵地几乎同时落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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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龙呈带领村干部和乡亲们修建的土门村办公阵地。 

房子建好了,景龙呈并不“知足”。他又跑到县上“化缘”,连带着把村道也给硬化了。从此,乡亲们有了一个聚会、休闲的活动阵地。村里开会“看老天爷脸色”、坐在石头“扎屁股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。

“干起活儿来,他是石头一样硬的汉子;对我们这些村民,他又柔和得像水一样。”蒲正炳还记得景龙呈第一次到自己走访时的情景。

那是景龙呈到土门村任职不久的一天。蒲正炳正在收拾家务,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,以为是过路的,却听到自己的老母亲和人拉起了家常。蒲正炳担心老母亲,连忙揩干双手出去查看,却发现来人是景龙呈。 

那年,蒲正炳的老母亲已经95岁了,双目失明,眼中常有排泄物。景龙呈一边陪老人家拉家常,一边小心地为她擦拭眼睛。当蒲正炳向景龙呈介绍家里情况时,老母亲一直握着景龙呈的手:“当他是亲儿子似的,我心里还有点儿吃醋哩!”

蒲正炳清楚地记得,每次景龙呈家访离开时都会再三嘱咐他,不要在老母亲卧室里放太多东西,以免磕着碰着。

每次送走景龙呈,老母亲就会扶着家门,听很久,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转身回到院里。

“他答应过我和老娘,等我家脱贫了,他一定会来看看。他怎么能骗我们呢……”说到“骗”字,两串眼泪从蒲正炳这个花甲老人的双眼里涌了出来,“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……”

去年底,经过产业帮扶,蒲正炳摘掉了贫困的帽子。老母亲一直催他去县上,当面告诉景龙呈这个好消息。蒲正炳屡屡因为农忙耽搁下来。不成想,今年4月20日,景龙呈在巡察路上遭遇车祸不幸逝世。遗体告别那天,蒲正炳转了3趟车,见了景龙呈最后一面,一定要把自己脱贫这个迟到的消息“当面”告诉他。

景龙呈的生命在42岁戛然而止。生命的最后几年,景龙呈先是为脱贫攻坚倾尽全力,后又为脱贫奔康保驾护航。他这个生长在革命老区、拼搏在革命老区的汉子,似乎注定就是为这片红色土壤而生的,甚至,也注定是为这片红色土壤而死的。

有人说,景龙呈不该参与巡察工作。甚至说,如果他不参加巡察工作,就不会遭遇车祸。其实,早在工作之初,景龙呈已做好了随时“向马克思报到”的准备。当地干部说,他的这种赤诚是骨子里带来的,他们考证到,景龙呈外祖父曾是红丝方面军的老红军,“景家血管里流淌着的就是对党和人民的热爱”。

熟悉景龙呈的人都知道,他一向是个随和的人,可自从他被抽调到通江县委巡察办工作后,人就“不那么好耍”了。

去年11月,景龙呈被抽调到通江县委巡察办第二巡察组担任副组长,随即赶赴沙溪镇巡察。听闻消息,沙溪镇财政所长刘继华有点忐忑,因为该镇财政管理方面确有一些漏洞。

见面会上,当刘继华看到景龙呈,心里顿觉“稳当了”。散会后,刘继华不无得意地告诉镇党委书记李天志:“咱们镇啊,没事儿了!副组长,老熟人、老伙计!”

景龙呈长期在通江县财政系统工作,与刘继华确系十几年的老熟人。况且当地还有一句俗语,“通江通江——都是通的”。然而,令刘继华等人没想到的是,景龙呈不但“不通”,而且“很伤了自己的脸”。

第二巡察组在沙溪镇查看账目时发现镇财政所出租门市获利11.6万元,但这笔钱没有上缴财政,而是准备直接用于镇上的支出。

景龙呈找刘继华印证这一问题时,刘继华以为与他“关系铁”,就央求他“通融”,却被斩钉截铁地驳了回去。刘继华又意图以朋友的名义私下请他叙叙旧,又碰了一鼻子灰。

李天志听说后,不禁叹息:“我们在乡镇工作了20多年,满以为没有什么沟通不了的关系,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检查。没想到,这个景龙呈,是既沟通不了,更应付不了。”

与刘继华、李天志一样“伤了面子”的还有铁溪镇党委书记苟勇和纪委书记简辽。

今年4月18日下午,铜奖县委巡察组在铁溪镇召开见面会。会上巡察组宣布了一些要求,比如要求该镇当日即得张贴巡察公告。晚饭后,景龙呈等人就到大街上“散步”去了。

过了一会儿,景龙呈找到简辽,问大街上怎么看不到巡察公告。简辽心想“这老景‘忒贼了’,借着散步的名义满大街检查”。简辽告诉他公告已经在镇政府的墙上贴好了。乡亲们来镇上就能看到。

景龙呈反问道:“巡察公告是给谁看的?贴在镇政府里又有谁能看到?” 

简辽一听,脸就红了,连忙承认错误,并表示“明天一早即刻整改”。景龙呈却接过他的话头:“既然是‘即刻’,别等明天了,现在就改吧。”

“都是纪检人,我和老景算是不打不相识。”简辽说,他本想等巡察结束后,与景龙呈做一次深入的业务探讨,没想到“再也没有机会了”。

与简辽一样感到遗憾的还有被景龙呈“翻出来不少小纰漏”的沙溪镇多名干部。李天志说他与景龙呈“不打不相识”,他本想等景龙呈结束这一阶段巡察工作后,向他当面请教一些乡镇财务管理问题,没想到,“哎”。

李天志的叹息将我们拉回今年4月20日。那天上午,正在铁溪镇巡察的景龙呈等人接到县委巡察办电话,要求下午回县上开会。

将工作安排妥当后,巡察组一行人出发了。铁溪镇是通江县最偏远的乡镇之一,毗邻陕西省。为了赶时间,司机将车子开得快了些。转过一座山头,大雨骤然而至,爬上一个山坡,一辆重型卡车迎面驶来,砰地一声……

通江县纪委干部蒲江涛是最早达到事故现场的人员之一,他与景龙呈相识多年。在车祸现场,蒲江涛环绕车辆走了一周:“车子已经被撞得不像个样子。”破碎的车子旁,巡察组几个人惊魂未定,却唯独不见景龙呈。

这时,蒲江涛看到公路一侧“躺”着一个人,两把雨伞遮挡住了他的脑袋和躯干,但那件灰蓝相间的条纹上衣分明告诉蒲江涛,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。

120终于到了。几个“白大褂”仔细查看了一番,摇摇头:“不中用了。”

“老景啊!”蒲江涛大叫一声,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双眼。模糊的视觉里,血水从景龙呈身下淌了出来,混着雨水渗进泥土……

5月2日,诺水滔滔,巴山呜咽。景龙呈,这个大巴山的儿子,终于与他的故土融为一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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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龙呈遗像

 

/ 王兆伟 廉政瞭望